阅读《生命中的折叠》，是一次很奇妙的体验。

首先，翻页的过程就很特别。在翻到下一页之前，需要先将本页竖着对折，经过对折之后的左右页构成了新的图像——这实际上是连续叙事的实质性的“下一页”，接着在翻页后到达“再下一页”。这个过程很像是一个互动的视觉游戏，只不过不是在电子媒介上完成，而是由读者自己动手折纸来实现。

《生命中的折叠》

[韩]金允瀞 著  [韩]崔德奎 绘  徐丽红 译

这是一种相当新颖的折纸互动图画书，考虑到它在韩国出版于2023年6月，而波兰图画书艺术家伊娃娜·奇米勒斯卡的同类作品《这样折起来》在韩国出版于2021年12月，所以《生命中的折叠》在视觉表现创意上很可能受到了伊娃娜的启发。

《这样折起来》

[波]伊娃娜·奇米勒斯卡 著 明书 译

不过，伊娃娜在需要折纸的页面使用了红色虚线，借助折纸让读者进行虚拟的伦理实验，最终将是否折叠的选择权交给了读者；但金允瀞与崔德奎这对韩国组合采用了更具限定性的折纸规则，读者必须遵循创作者的折页建议才能获得特别的视觉效果，并实质性地推进连续翻页的进程。

《这样折起来》内页

实际上，我最开始阅读这本书时并没有看到创作者提供的折叠、翻页示意图，等看到官方视频展示之后才发现我好像是搞错了——不过这也许是一次相当美妙的“错误”！根据展示，在需要折叠的对开页，读者只需要对折右页并且翻过来与左页合成一幅新的画面，这样恰好与下一对开页的右页构成了一幅新的对开页，然后读者就可以继续翻页了。

而我最初的读法，却是先将左页对折后压到右页，由于对称关系合成了与前述相同的新画面（比方说“碧波荡漾的湖泊开始于一滴水”），但此时这与上一对开页的左页恰好构成了新的对开页，左页的画面是“辽阔无边的山脉”，左页与右页之间仍然能形成很有意义的关联——山脉、湖泊和水。

读罢这一对开页，再将右页对折压到左页，与后面“一滴滴水，汇成深邃无垠的大海”完美衔接！想想看，是不是等于用一本书的钱买了两本书？

我发现了这个小秘密之后，忍不住想，其中是否藏着什么玄机？我觉得其中的妙处就在于创作者所提供的意象和图像都基于同一主题，所以它们之间可以随机关联在一起。

比方说，山脉、湖泊、水、大海、鱼、卵、鸟、鲜花、种子、阳光、夜晚……这些都与生命以及孕育它们的环境有关，就算是稍稍打乱顺序，也仍然能建立起内在的联系。

而到了这本书的后半部分，人类登场了，人与动物一样都有孕育生命并不断繁衍的自然特征，但人类这种生命体还有更多精神方面的延展，比如梦想、尝试、探索、心动、勇气、坚持、思考、回忆……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精神需要——爱。其实，动物又何尝不需要爱呢？于是，万物有灵与万物有情将整本书的意象都联结在一起。书中的前环衬页与后环衬页起到了串联和呼应的作用，前面折叠后拼出的图案与后面拼出的图案，构成了温馨、调皮的因果关联。

这是一本很适合与孩子一起来“玩”的图画书。也许在读第一遍时边读边折叠是最有新鲜感的，在折叠之前可以先来猜猜会看到什么图案；如果孩子足够大，可以将折叠的操作权交给孩子，让他们体会自己动手来实现“视觉魔法”的乐趣。玩的过程其实是体验和探索的过程，而在“折叠—展开”之后，孩子或许会愿意反复体验“再折叠—再展开”的过程，那么这时便是共同来探寻意义的契机了。

为什么折叠会让“你看到第一次的心动”？为什么“心动会给你开始的勇气”？你会看到怎样的“宝贵的回忆”？为什么“回忆能让爱天长地久”？……在反复玩耍的体验当中，读者自然会生出好奇心并忍不住追问。当然，孩子可能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比如，一位韩国读者妈妈说，刚上一年级的儿子对书后面一家四口的相框最感兴趣，忍不住要反复折叠、展开：折起来是父母亲吻的合照，展开来是父母各自与孩子玩耍的照片。细看整幅画面，墙上还挂着许多温馨的照片，展现着家庭的构成、孩子成长的一点一滴。也许，这样的观察和体验，也是孩子参照并回顾自身生活经验的良好契机。

这样一本特别的图画书，也很适合作为礼物送给亲朋好友，即便是身边还没有孩子或者孩子已经长大的成年人。这样一本极富视觉创意的书，或许能唤起许多生命感悟，引起共鸣。这本书的原名直译其实就是“折叠与展开”，两位韩国创作者选择了更为抽象概念化（而不特意关涉主题）的表达，也许保留了更多哲学内涵探讨的空间。

作者金允瀞（左），绘者崔德奎（右）

作为抽象的概念，“折叠”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中与“时空折叠”相关的概念。在科幻小说和电影中，这种“折叠”让时空穿越成为可能（本书的折叠是否也有时空穿越的效果呢？）。而在艺术与哲学领域，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的“褶子”（也可译为“折叠”）理论更是不得不提。他在哲学名著《褶子：莱布尼茨与巴洛克风格》一书中，构建了以折叠为基础概念的哲学与审美体系。在他看来，物体是在由内向外及由外向内的双向折叠中形成的，因此，物体本质上没有内外之分，空间与时间共存于物质的折叠中，外观就是物体自组织的体现。

在书中，他将“折叠”延伸到有机生命体，“打褶—展开褶子已经不单单意味着绷紧—放松、挛缩—膨胀，还意味着包裹—展开、退化—进化。有机体就是凭借其折叠能力而被定义的……”，然后继续延伸到艺术品、建筑物、音乐，乃至人类的身心、灵魂。对德勒兹来说，折叠用于描述现实和意识的复杂、交织性质。生命作为一种折叠，表明内在自我与外部世界并不是分离的，而是在相互关联和展开中不断交织。

我们可以从这样的视角去重新观察和体验书中“折叠—展开”的效果，其中所包含的时空折叠，其实蕴含着某种内在的因果关联，而一切关联都是流动与变化的。生命是短暂、无常的，但生命中也有心动、勇气、坚持和爱，这是生命真相的一部分。折叠可以象征生命经验和选择造就的个体生活的不同，正如一张纸通过折叠而改变，我们的生活也被我们的决定和经历塑造。

书中的那一对年轻男女，女孩爱花，从心动到努力培育鲜花，男孩爱动物，从收养一只流浪狗开始到坚持关爱各种小动物。

两个心中有爱的年轻人在街上迎面走来，他们也许会因为关注别的人与事而擦肩而过，但也许会有一双手轻轻折页，终于让他们互相看见并彼此相爱……好像还是老套的童话式结局——“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这一回可以由读者决定并亲手塑造。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想，也许我们的创作与阅读，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生命折叠”。比如，《巨流河》可以说是齐邦媛先生的生命折叠，长长的一生折叠在一本厚重的书中，而读者在阅读时，也将自己的生命折叠在那条生命之河中。当然，那主要是成年读者的生命折叠体验，而《生命中的折叠》这本书主要是属于孩子们的折叠游戏。

我仿佛看到，孩子们在阅读中欢快地将自己还比较有限的生命体验折叠起来，由此激发出无穷无尽的生命潜能。